天道
马车摇摇摆摆,少年一身稍显富贵的女人打扮,嘴上的胭脂映得面庞惨白,每一寸皮肤底下都埋着难以言喻的痛苦。
眼睫毛擡起来,他和坐在对面的公子对视一眼。
韩望之乔装成一个商人,把袁意明抱在怀里,旧时的无辜也不见。
庄弦琰移开视线,空洞地望着车窗上的白布,车外来来去去热闹的声音又侵占神经。
“店家,你这可真是好酒哦….”
忽然有一道声音格外响亮!一闪而过,这少年猛地睁眼,重重呼吸一声而后凝固。
这沧桑的声音带着故事和记忆中的某一天重合,少年便被这记忆牵着站起身,魔怔了一样要往外冲。
韩望之猛地松开一只手抓住他,袁意明也抱住韩望之的脖子,一边惊恐地看着那失去神智的少年。
“亦厘...亦厘!”
韩望之喊着,那少年却拉开车帘抓住福至的后衣领,大喊,
“停车!停车!”
“你不能下去!亦厘!”韩望之急得不行,可一只手的力气哪犟得过那着了魔的少年,眼见着就要扯不住。
“亦厘!你疯了!”韩望之干脆把袁意明往旁边一放,改用双手抓住,眼睛一下子比那少年看起来还要魔怔。
庄弦琰回过头,一只手扯住被他抓着的衣袖,眼里的痛苦沿着看不见的丝线烧过去,
“我必须找到那个人。”
“你让我下车,否则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们出城。”
韩望之楞楞看着他,手指抖两下,还是松了。
他和袁意明看着那少年冲下车,消失在视野,而后小孩儿带着哭腔抱回韩望之的脖子,韩望之一把掀开了窗帘。
那少年一身还算得体的女人衣服,跑起步来却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,眼见着就从人群中扯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。
“老先生!!”
明明是女人打扮,皮肤也白皙得犹如一个端庄的小姐,张开嘴却是切切实实的男人声音。
路人们纷纷侧目又离开,那姑娘和老人却停在原地,面面相觑。
姑娘满脸眼泪,老人却好像早有预料,眼底没有半分惊讶。
“是我...老先生可还记得那日在湖边...”
“那本书,那本书,还有红丝暗系....”
庄弦琰说得慌乱,嘴唇不停抖,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到绳子,紧紧抓着老人的手。
“孩子,别怕。”
老人扬起一个笑容,莫名让人心安,而后擡手指着天,悠悠道,
“万事自有天道,躲不得,也不必躲。”
庄弦琰拼命摇头,语气带着稚嫩的质问,
“不是你说这书会助我们历劫,可他都要死了,都要死了!!”
“这破书助在哪里!助在哪里啊!!!”
溢满胸腔的痛苦借着声音爆发出来,都能把天门炸开。
可老人还是平静地看着他,另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背。
“法器终归是法器。”
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少年的胸膛,
“哪里比得过人心啊。”
少年突然不大叫了,安静得像上一个冬天的雪。
“你不是要赶路,走吧。”
老人的视线越过他看向身后的马车,
“除了他,世上亦有在乎你的人在等你。”
“去吧。”
老人拍拍他的肩,说出来的话好像一汪清泉,顿时冲散了杂念。
庄弦琰擦掉脸上的泪水,再一擡眼,老人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群中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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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何出城?”
马车停下,陌生的声音闯入脑海。
庄弦琰手里攥着一块布,脸上的泪痕已经干净了。
他擡眼,和坐在对面的韩望之对一个眼神,袁意明也看他一眼,然后闭上眼睛躺在韩望之怀里。
“小大人,我们家少爷来华景做生意。”
“窗帘打开。”
手指收紧,庄弦琰这边的窗帘开了,他背对着坐在车窗旁边,那士兵率先看见坐在对面的韩望之和袁意明。
一道视线火一样从脸颊旁边烧过去,阳光钻进来温暖得格格不入。
韩望之一脸镇静地对上那道视线。
其实何尝不是拿命在赌。
只要庄弦琰作为杨翟曾经的书童被发现,他们就都没得活。
“这位小大人,”韩望之温和地扬起嘴角,一只手放在嘴边,“声音可否小些?”
他微微低头,袁意明小小的身子缩在他怀里,背对着那视线。
仔细看,才能看到他在微微发抖。
“好不容易哄了小儿熟睡。”
韩望之的手指微微收紧,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袁意明的背。
“你要往哪去?之前进城的文书看一下。”
“这怎么还有一个人?”
那官兵伸手进窗子,这才看到坐在里面的庄弦琰,声音一下子就大起来了。
空气凝滞一瞬,可车里的三个人却意外地镇定。
地狱的门摆在眼前,庄弦琰擡眼,一点也不怕了。
那火烧得越旺,拖着他的裤脚越重,他就越觉得,他在陪袁意平了。
袁意平受的那些苦,他也受过一遍了。
那士兵看上去很紧张,用剑鞘指着他说,
“谁!脸转过来看看!”
庄弦琰转过去,嘴上的胭脂还是很红,眼睛也向来澄澈美丽,和女人没什么两样。
他转过去那瞬间,韩望之怀里的孩子突然开始嚎啕大哭,像是被这官兵吵醒了闹脾气。
孩子的哭声震天响,腿还蹬来蹬去,韩望之一边艰难地稳住他一边伸手拿包袱。
庄弦琰赶忙探身去帮他,两个人一同从包里拿住准备好的文书,乍一看真像一对夫妻。
“什么时候进城的?”那士兵接过文书,心不在焉地看,心思明显还放在庄弦琰身上。
韩望之抱着乱动的袁意明,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,
“愚内不会说话,还请小大人见谅。我们是一个月前进城的 ...”
那士兵脸上的犹豫更盛了,看着庄弦琰就想说什么,那乱动的小孩却突然转过头来,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喊“娘”。
那双眼睛和袁意平太像了。
里面的痛苦也翻涌,扯着那根线突然就用力,把庄弦琰整个人提了起来。
士兵都没反应过来,他已经抱着孩子在对面坐下。
那孩子进了他的怀抱就不大声叫嚷了,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细细哭着,分明就是一个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孩子。
而庄弦琰抱着他,彼此的痛苦隔着胸膛交替。
庄弦琰衣袖底下露出来的手很白皙光滑,分明就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夫人。
那士兵看他一眼,又低头看看文书,被那小孩的哭声扰了心神,终于把文书扔回马车里,
“放行!”
车窗的白布一落,砸在车梁上,声响被滚动的车軲辘吞没。
眼泪这时才往下落,呼吸也猛地回来,庄弦琰收紧胳膊,等车出去好远才用手指抹掉那小孩的眼泪。
“明儿懂事了...”
庄弦琰扬起一个笑容,
“你哥哥可曾夸过你聪明。”
袁意明摇摇头,哭得口齿不清,
“哥哥不曾夸过明儿聪明...”
“但是哥哥和明儿说过..神仙哥哥身上有伤...”小孩儿说话一顿一顿的,敲着庄弦琰的心,好像袁意平就站在他面前,“明儿无论何时都要保护神仙哥哥...”
庄弦琰擡起头,袁意平不知怎么就站在白布那头,朝他笑。
玉树临风,一如那天东宫一地的雪,那公子选了一枝艳红的梅。
“好,好。”
庄弦琰也笑,感觉不到眼泪在流。
陈年旧疾,又染新欢。